八一文学

第8章 入世元年（2001－2002）（第1页）

这两天，我的思绪像被风吹开的书页，一页页翻回到了十八年前。白天，我在键盘上飞快敲击，那些沉睡在心底的名字和片段被重新唤醒。夜里，我闭上眼，梦里却依旧是那些人和事——苏晴的办公室、训练室的木地板、路边烧烤摊的烟火气。起初，那些画面是模糊的，像隔着磨砂玻璃的光。我只能看见一团团色彩——t台灯光的金色、李雪裹着那身黑色皮衣、张博米白色的风衣。声音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高跟鞋敲击地板的“嗒嗒”声，笑声、喊叫声、炭火的噼啪声，混成一片。但随着梦境深入，那些颜色慢慢聚焦。金色的光变成了舞台上的追光，黑色的皮衣在灯下泛着光泽，米白风衣的褶皱像水波一样温柔。笑声不再是模糊的一团，而是李雪的爽朗、张博的轻笑、苏晴低沉而冷静的话语。我甚至能闻到空气里的味道——训练室里的木地板味混着发胶的清香，烧烤摊的孜然和辣椒味，还有雨后街道的潮湿气息。它们一层层叠加，让梦境变得真实得不可思议。在梦里，我又一次站在t台的后台，手心全是汗。苏晴在旁边低声叮嘱：“记住，舞台背后的东西，比舞台上的更重要。”我点点头，却在抬头的瞬间，看见李雪和张博朝我挥手，她们的笑容像两道光，照亮了整个后台。当我从梦里醒来，窗外的天色刚泛白。我愣了几秒，仿佛还能听见梦里的笑声在耳边回响。那些曾经模糊的记忆，在梦中被一点点擦拭干净，露出原本的颜色和温度。我忽然明白，有些回忆并不是被遗忘了，它们只是被时间的尘埃覆盖。当你重新触碰，它们会像春天的花蕾一样，带着温度与颜色，重新绽放。那年秋天过后，冬天的风很快就吹进了我们的生活。模特公司的业务进入了淡季，苏晴开始忙着筹备明年的春季发布会。训练室的灯依旧亮到很晚，二十一世纪的钟声余音未落，一股更宏大、更不可抗拒的潮流，已悄然涌至国门。2001年末，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。新闻联播里，主持人用庄重而略带激昂的语调播报着这一历史性事件。对于当时大多数普通中国人，包括我以及我的恋人张博和李雪来说，“wto”这三个字母，更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政治经济术语。我们并未立刻意识到，这股看似遥远的洪流，将如何深刻地冲刷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轨迹，以及我们所处的这个初具雏形的时尚圈。变化，最初是细微的，如同春雨，润物无声。走在大街上，最直观的感受是，街上跑的汽车品牌渐渐多了起来。以前多是桑塔纳、捷达、富康“老三样”，现在，偶尔能看到造型更流线、车标更陌生的车型。车的颜色也多了起来，鲜红的嫩绿的鹅黄的天蓝的，不在是黑色银色和军绿色，超市里的变化更是明显。货架上出现了更多包装精美、印着外文的进口食品。巧克力不再只有老式的金币巧克力或方块巧克力，有了更多口味和品牌；饮料区除了健力宝、可口可乐，多了好些叫不出名字的国外品牌碳酸饮料和果汁。李雪是个吃货，对这些新玩意儿充满好奇，时不时会买来尝尝鲜，然后跟我们分享她的“试吃报告”：“这个泰国芒果干不错，就是甜得齁嗓子！”“哇，这个韩国海苔，薄薄脆脆的，比咱们平时吃的那种紫菜味道浓多了！”更重要的是，一种关于“品质”和“品牌”的意识，开始像滴入清水的墨汁，在普通人心中慢慢晕染开。人们谈论商品时，不再仅仅满足于“能用”、“好吃”，开始关注“是什么牌子”、“哪国产的”、“设计怎么样”。这种微妙的心态变化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消费行为，也为时尚产业的发展，悄悄培植了土壤。对我们这个小圈子来说，最直接的影响来自于信息的涌入。街头的报刊亭里，《大众电影》、《上海服饰》、《瑞丽》、《时尚芭莎》等开始出现，还有一些国际时尚杂志的中文版，里面呈现的另一个世界——巴黎、米兰、纽约的t台，那些光怪陆离的时装、超模们高冷的面孔。我现在回想起来，那些书更像是潘多拉的魔盒，打开的是人的欲望，是心里的嫉妒。是“坏女人”的教科书，在更早的年代，美的标准是内敛的，甚至是隐匿的。女性的着装语言高度统一，蓝、灰、绿是主旋律，款式宽大而模糊了曲线。美，更多地与“朴实”、“勤劳”、“本分”这些词汇绑定，它是一种道德属性，而非个人表达。时尚杂志的到来，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。这些制作精美、来自巴黎、米兰、纽约或者最早一批本土模仿者的刊物，用无数张经过精心构图和灯光雕琢的图片，粗暴地、也是鲜活地，向中国女性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。它们教会女人第一课：唤醒身体意识。 杂志上的模特，身姿曼妙，曲线玲珑，她们自信地展示着肩线、腰肢、腿部的美感。这无声地告诉中国女性：你的身体，不必隐藏，可以欣赏，值得雕琢。从此，减肥、健身、塑形，从少数人的癖好变成了大众的日常功课。她们开始学习如何用衣物，而非掩盖，来勾勒和赞美自己的身体。什么是“差异”。原来，口红不止有红色，还有珊瑚橘、豆沙粉、吃土色；原来，一件大衣的剪裁、一条半身裙的褶皱，都能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品味与阶层；原来，除了扎马尾和剪短发，发型还可以有如此多的变化，用以搭配不同的场合与心情。它们将一种被尘封了近一个世纪的、关于个人装饰的艺术，重新带回了女性的生活。我说它们是“坏女人的教科书”，从某个角度看，并非全无道理。因为它们确实系统地“教坏”了一代女性。它们教会女人 “挑剔”。当杂志上展示着意大利小羊皮的柔软光泽，真丝衬衫那如流水般的垂坠感，羊毛大衣精准挺括的线条，女人们抚摸着自己衣橱里那件起球、易皱、款式陈旧的外套时，内心第一次生出了不满。这种对材质、对工艺、对细节的“挑剔”，是对将就生活的否定，是追求更高品质生活的原始动力。它像一粒种子，一旦发芽，便会顽强地生长。它们更教会女人 “拜金”——或者说，教会了她们将“美”与“金钱”赤裸裸地挂钩。每一页炫目的华服美器旁边，几乎都毫不避讳地标注着令人咋舌的价格。香奈儿的套装，爱马仕的皮包，卡地亚的珠宝……这些数字像一把冰冷的标尺，清晰地衡量着“梦想”与“现实”的距离。它让女人们清醒地认识到，那种镜头前的光鲜亮丽，是需要雄厚财力支撑的。于是，追求美，自然而然地与追求经济独立、追求更强大的消费能力画上了等号。这刺激了野心，也带来了焦虑。它们还是一本 “败家的总结” ，系统地指导着如何“正确地”挥霍。每一季的流行趋势，如同不容置疑的法令。这一季流行波西米亚长裙，下一季崇尚极简主义；昨天还在追捧恨天高，今天又倡导小白鞋的舒适……杂志用它的权威话语，构建了一个永不停歇的消费循环。它让女人们相信，去年的衣服配不上今年的自己，不断地购买、更新，成了保持“时尚”、“体面”的必要手段。这种被制造出的需求，掏空了多少年轻男女的钱包，又成就了多少商业帝国的辉煌？它教会女人的第二课：建立品味等级。 它用无数图片构建了一套全新的价值体系：真丝优于化纤，定制优于成衣，——抚摸衣料时感知材质的细腻，审视剪裁时分辨线条的流畅。这种对细节的苛求，是对过去将就生活的彻底否定，是追求“高品质生活”的原始动力。这本“教科书”最“坏”的地方在于，它让女人们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忍受粗糙。它教会女人的第三课：将物欲“合理化”。 它毫不避讳地将奢侈品、高端化妆品与“成功”、“独立”、“精致”等美好词汇捆绑销售。一个爱马仕包包不再仅仅是容器，它是阶层跨越的象征；一瓶La mer面霜不止是护肤品，是对自我价值的投资。它成功地给“拜金”换上了一套名为“悦己”和“自我奖励”的华丽外衣，让消费行为充满了实现人生价值的崇高感。这无疑是“败家的总结”，因为它系统性地指导女性如何“科学地”、“有品味地”挥霍，并让她们深信不疑。如果说时尚杂志是点燃欲望的火种，那么中国加入wto，则是倾泻而下的燃油。中国近代100多年的压抑，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，人民生活水平不断的提高，与野心的同步攀升。 外资涌入，经济腾飞，为女性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就业和晋升机会。她们拥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，也自然萌生了自主支配财富的底气与野心。自己赚钱买花戴，不再是一句口号。那双翻阅杂志、渴望华服的手，终于有能力亲自刷开那张属于自己的信用卡。这股合力，催生了中国女性形象翻天覆地的变化，其深度和广度前所未有。外在形象的巨变： 她们学会了用粉底液均匀肤色，用高光修容塑造立体轮廓；她们的衣服变得合身、多样，敢于尝试露肩、收腰、短裙，大胆地展示着女性特质；她们的身上开始萦绕着不同层次的香水味，从发丝到指尖，都透露出被打理过的精致。内在认知的重构： 她们变得更加自信，这种自信源于对自我形象的有效管理。她们对生活品质有了更高的要求，从一杯咖啡的品质到一家餐厅的环境，都成为衡量生活水准的尺度。她们敢于表达欲望，并为实现这些欲望而拼尽全力。社会角色的多元化： 她们不仅是家庭的照料者，更是职场上的竞争者，消费市场的主力军。她们用消费投票，影响着市场的走向；她们通过塑造个人形象，在社会竞争中为自己增加筹码。回望这二十年，时尚杂志和wto共同打开的这个“潘多拉魔盒”，释放出了物欲、攀比和焦虑，但也释放出了自我意识、独立精神和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。它确实“教坏”了一些人，让消费主义甚嚣尘上。但它也“教好”了一代人，教会她们关注自身，取悦自己，敢于追求更广阔、更自由的人生。这场发生在女性身上的革命，其复杂性与深刻性，正是中国融入全球化进程中最生动、最耐人寻味的缩影之一，却像一扇扇突然打开的窗户，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和观念洗礼。苏晴的办公室里，开始定期出现这些杂志。她看得比我们任何人都要认真，不仅看服装，更看模特的神态、妆容、大片拍摄的构图和创意。她会指着某张图片对张博和李雪说：“看这个模特的眼神，不是单纯的冷，而是带着一种故事感。你们要走出来，不能只做衣服架子。” 她也会对我说：“啊宇，看看这些国外摄影师的光影运用，你的构图太中规中矩了，要大胆一点。”苏晴，作为我们这个圈子里嗅觉最敏锐的人，无疑是最早感知到“春江水暖”的。她的“新思路”，开始迎来前所未有的机遇。首先，是商业活动规模和频次的明显增加。以前，模特的工作多是本地商场促销、小型车展、或者一些企业内部的庆典。现在，越来越多的国际品牌开始进入中国市场，或加大在华推广力度。它们带来的，不仅仅是更大的预算，更是一套相对成熟、规范的商业运作模式。“wto来了，意味着我们不再是关起门来自己玩。”苏晴在一次公司内部的小会上，对我们几个核心人员说，“外面的狼要进来，我们也要想办法走出去。以后竞争会更激烈，但舞台也会更大。你们，”她的目光扫过张博、李雪和我，“都要做好准备，不能再满足于在小池塘里当大鱼了。”李雪听得眼睛发亮，她天生喜欢挑战，摩拳擦掌地说：“晴姐，那我们是不是有机会去国外走秀了？”苏晴笑了笑，笑容里带着一丝审慎的期待：“一步一步来。先把眼前的活儿干漂亮，让这些国际客户记住你们的名字。机会，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。”张博则显得更沉静一些，但我也能从她紧抿的嘴唇和发亮的眼神中，看到被点燃的斗志和向往。作为一个摄影师，我或许是幸运的。我的镜头，不仅记录下了模特在t台上越来越自信、越来越有国际范儿的身影，也记录下了苏晴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的侧影。我更用我的心，记录下了这段特殊的历史时期，在一个微观领域的投射。我看到了全球化浪潮如何具体而微地影响着一群年轻人的梦想、爱情和职业生涯。我看到了机遇面前的兴奋与彷徨，看到了竞争加剧下的努力与坚持，也看到了在时代洪流中，人与人之间那些珍贵的情感纽带，如何被考验，也被加固。加入wto，对于2001年的中国来说，是一个宏大的国家叙事。但对于代环宇、张博、李雪、苏晴我们这些人来说，它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日夜：是更忙碌的行程，是更高的要求，是学习新技能的紧迫感，是偶尔涌起的焦虑，也是面对更大世界时的那份激动与憧憬。我知道，一切才刚刚开始。前方的路，注定不会平坦，充满了未知的可能。我调整着相机的焦距，对准了在聚光灯下愈发闪耀的模特们，也对准了这个正在发生巨变的时代。作为记录者，也作为亲历者，我渴望用我的镜头和我的笔，留下这“入世元年”里，属于我们的，鲜活而生动的印记。这印记里，有国家的宏大叙事，更有我们滚烫的、正在展开的青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