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训练营里的教练是从前克格勃的教官,他的天赋在这里不值一提,只有训练是决定性的。要在两小时内完成六百次二百二十磅的负重深蹲,要在四小时内踢断三十英寸的木桩,要徒手在室内与六只狼狗进行搏斗。何宝邑说每年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活着离开西伯利亚,训练模拟的是黑市拳台上生与死一线之隔的情境。许多人在这种压力之下,哪怕肉体未摧折,精神亦逐渐崩溃,亓蒲有时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撑过了最难的那一段时期。也许每一天都够难了。从前在阿姆斯特丹的刻苦相比之下,没有生死,真像儿戏。搭乘同一辆火车从欧洲各地来到西伯利亚的学员,不过三个月,就已所剩无几。
但何宝邑始终都在。死了太多人后,亓蒲便对他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。但那依赖在几次搬运尸体的工作后,很快又被他自己一点点抹消了,最好是不必对谁有太多真实的感受,死一只金鱼,同死一个亲人、一个朋友,给予他的反馈,终归还是不同。
所有的拳手都更注重腿的攻击,何宝邑偶尔会同他说些从前的拳赛经历,大部分的比赛都是一击致命。“泰拳的扫踢很受欢迎,但是泰拳的规则无效。”何宝邑纠正了他的三日月蹴,“别点到为止,你那些正规格斗的毛病都得改掉。”他握着他的足尖,点在自己的耳下侧颈,对他说:“每一次出腿都要做好没有第二腿的准备。一次就决定胜负,要么死,要么赢,这就是唯一的规则。”
Kickboxing里融合了所有的空手道技,包括正规拳赛允许的前蹴、与不允许的回旋踢,但何宝邑告诉他这远远不够,“只要能赢,直接踹裆也可以,哪怕你的牙都是武器。”何宝邑说话时总是叼着烟,看见他的眼神就笑,取下烟在他面前晃,问:“想抽啊?等你长大就给你。”
亓蒲想问他十八岁难道还不算长大,可话到底却没有说出口。
他们另一个舍友死在惩戒室里的那天,他刚从训练场回来,听完消息,回到宿舍时,看见何宝邑躺在床上看着一张海报,便走过去,问了句从哪来的。何宝邑将海报卷起来,丢到了他怀中,说,之前你问的,赵雅芝。亓蒲展开画卷,那是一个穿古装的女人。“周芷若,”何宝邑问他,“广东话怎么说?”
从前在阿姆斯特丹,家里的女佣对他说的都是方言,亓蒲便用广东话对何宝邑说了一遍“周芷若”,何宝邑学了几次,都念成“邹及月”,亓蒲发觉他有些故意,便不想再重复,将那海报还给了他,转身就往盥洗间走。何宝邑却跟了上来,靠在门口,边抽烟边盯着他的动作,剃须、洗手、洗脸、漱口,亓蒲在镜中同他对上视线,没有表情——何宝邑问他,为什么不笑?
何宝邑走到他身旁,他们已经来了快满一年,音讯隔绝的一年,只有生或死的一年,身上所有骨头都似是断过又被重新接起了的一年,他终于与何宝邑长到了同样身高的一年。“不瘦了,”何宝邑看着镜子里的他,扯了下嘴角,亓蒲却不觉得他是在笑,“挺好的,也不会再哭了。”
何宝邑说:“恭喜你,可以毕业了。”
但何宝邑口封的毕业证不能做准。亓蒲第二日的训练,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最末一项,往门外丢出了三匹狼的脑袋,何宝邑在隔壁踢木桩,他隔着玻璃等了对方一会,开始之前何宝邑说有东西要给他。亓蒲等待时放空了所有想法,可几乎下意识又在观察对方的动作,他发觉自己像是一台设定了攻击反应的机器,除此之外,丧失了所有情绪。
一年前他还会数自己割开了多少道喉咙呢。是不是十二?关于西伯利亚外的,那些他从前的记忆,总像是蒙了一层白色的膜,面目模糊了,最初他等过几个月,也许是半年,还在等着一场爆炸,一场大火,但何宝邑一开始便是对的。哪怕能逃,即使有救,千里的冰原,只是一座出不去的牢笼,外面的人找不到的迷城,阿姆斯特丹的一切都变得遥远,无论睁眼还是闭眼,都没有绝对安全的时刻。他不明白一年怎么就能代替了从前的八年。是他自己扼杀了那点希望的火苗,好似从出生到死都在这里。
何宝邑从训练室出来时依旧是习惯性地对他笑,说你还挺听话。亓蒲只问你要给我什么?何宝邑望了他几眼,真不用低头,低头也是笑笑,却是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,你的英文名叫Elias?
亓蒲难得地皱了下眉。在训练营里每个人只有编号,哪怕何宝邑,从来也只喊他亓蒲,哪怕后面跟着的是荷兰语,好似这两个字就是他唯一不能忘的中文。何宝邑看他没有接话的意思,又自己说下去:“Elias,这不是耶和华的信徒吗,小少爷,”何宝邑看着他的眼睛,“我现在真相信你从前是香港的小少爷了。”
亓蒲表情动了一下,有了点错愕的神色,何宝邑与他擦身而过时,将一包烟塞进了他的手里。“毕业证书。”他说,“生日快乐。”
亓蒲低下头,那是一包Blackstone。后来他总想,这个人抽的烟都放了麻古,分明是他递给他第一根烟,却又收走他最后一根烟。那时他不明白感情,训练营的环境,也没有机会令他明白感情,只有他的身体在飞快地发育,他的情绪却从第一次自己走出惩戒室时就此抹杀了,等后来他能够找回情绪,在烈酒里回望十五岁到十六岁的这一段经历,方才发觉,何宝邑或许是喜欢自己的。
那时他给他的烟盒里没有烟,只有一枚环蛇的戒指。只是他戴不上。戒指的尺寸比他发育后的手指小了很多,他想何宝邑喜欢的,大概也只是那个会流眼泪的Elias。
但他到底没有将那匹Ellipse带回香港。就像后来的何宝邑,也再没能够离开西伯利亚。
「三月里桃花满山红呦,我的妹妹你往哪儿走~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臀呀,哥哥看了魂跟着走~妹妹在哥哥面前扭一扭呀,咱们二人牵手把言欢呦~」高亢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广袤的田间,粗俗露骨的歌词飘进正在干农活的众人耳中。不过显然他们对这一幕已经见怪不怪,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继续劳作。声音的主人王老五见无人搭理他后,悻悻的笑了笑,又立马转移了目标,颇为无赖的冲着路过的一个妇人吹了个口哨,干裂起皮的嘴巴弯起一个自以为迷人的弧度,一口大黄牙参差不齐满是污垢,仿佛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到其中的恶臭。妇人嫌弃的看了他一眼,加快脚下的步伐没好气的走开了。见周围没有了可调戏的对象,王老五只好作罢,继续拿起手中的锄头专心干起了农活。唉,要不是老婆子走得早,剩他一人孤独难耐,他也犯不着成天编这些酸溜溜的情歌来排解苦闷。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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